旷野的微光——怀想卷

赵丽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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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新大陆》(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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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着,就往前走吧。我不知道前面会出现什么,但我渴望知道,于是便加快脚步。在天地之间活相同的时间,走的路却可能完全不同。有人走得很远,看见很多美妙的景色;有人却只是幽囚于斗室,至死也不明白世界有多么辽远阔大。

——《日晷之影》

面对着急流

谢谢你,亲爱的朋友,谢谢你还记着我!

我怎么会忘记我们一起走过的那些路呢!我们曾经翻山越岭去寻找一条大江。当一座又一座山峰从我们的脚下向后退去,当飘飞的落叶无可奈何地覆盖了我们留在森林里的脚印,当黎明的鸟突然在我们前方啼唤出美妙的曙色,我们互相凝视着罩满尘土的脸,疲倦而又欣喜地笑了。我们的眼睛像启明星一般闪烁……

我当然不会忘记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狂风暴雨像成千上万头野兽在山林里咆哮,闪电不时阴森森地勾画出老树坚岩的狰狞黑影。我们迷路了。冷、饿、害怕,找不到遮风避雨的地方。多么恐怖的夜晚呵!那一夜,我们紧紧拥抱着,用水淋淋的颤抖的躯体互相温暖着。雨水在我们的脸上、手臂上、身上流成无数道湍急的瀑布……这段路不知是怎么走过来的。当雨过天晴,早霞若无其事地从山背后弥漫开来时,我们都大吃一惊:前面没有路了!只有一道滚滚的急流,翻着浪花,打着旋涡,跌跌撞撞地从深山里泻出来,呼啸着流向云雾迷蒙的远方……

我们呆呆地面对急流,谁也说不出一句话。我颓然坐下来,只感到精疲力竭,只有水的咆哮凶狠地充满了我的视野,撕咬着我的耳膜,淹没了我所有的思维和感官。你呢,你依然站着,默默地注视着汹涌的急流,你的目光没有黯淡。

我们终于有分歧了——我打算离开急流,寻找别的出路。我觉得这滚滚而来的流水充满了危机,我无法征服它。你却准备迎着急流走下去,你说只有这样才能找到大江。你没有指责我懦弱,只是埋头扎那只躺在乱石滩上的散了架的旧竹筏。我还记得那位须发皆白的老人,他曾经当了我们的仲裁人。这老人是从哪里来的,我至今还觉得是个谜。他从我们身后的山林飘然而至,身上背着个放草药的竹篓子,脚上穿着一双打得极精致的麻棕鞋。他也不赞成你。你还记得他的话么?他说:

“这水路通大江,不过很难走到头呵。前面九曲十八拐,有深潭,有旋涡,有暗礁,也有大石头挡道,处处能叫你粉身碎骨呢。这水路,只有最有本事的水手才敢走。你们?小伙子,别用性命冒险了吧!为了看一看大江,值吗?”

老人飘然而来,说完话又飘然而去。这是一位智者,他一定是历尽了人世间的悲欢离合,饱览了大自然的万千姿态。他知道冒险意味着什么。

然而我们还是分手了。你是个决不肯轻易否定自己的男子汉,你踏上竹筏走了。为了在起伏奔泻的水流中保持身体的平衡,你不停地挥动手中的竹篙,没能回头向我挥一下手……

我们竟然再没有见面。我只是在梦中想象过你——你的竹筏被急流颠覆了。你的竹筏在岩石上被撞得粉碎。你在湍急的旋涡中绝望地挣扎。你趴在被洪水包围的礁石上,发出悔恨而又懊丧的呼号……当然,也有令人欣喜的情景——你找到了浩浩荡荡的大江,你站在江岸上深深地陶醉了,然而这只是你的背影……

是呵,人生的旅途遥遥迢迢,而决定命运的道路,却往往只是关键的几步。因为怯懦,因为犹疑,因为急躁,因为莽撞,许多人错失了自己的阳关大道。我一直无法作出结论,我和你在急流畔的那次分手,究竟谁对谁错?也许我并没有错,虽然没有找到那条大江,但在分手以后漫长的旅途中,我也曾领略过无数大自然和人间的美景……

现在,你从遥远的地方给我带来了新的信息,我一下子被你所描绘的壮丽景象吸引了。你面对着浩浩荡荡的江河,水和天在茫茫苍苍的大世界中浑然融为一体。白色的鸥鸟在你的身边翩翩地飞,你从它们欢乐的鸣叫中听见了海的召唤……没有什么可以阻拦你了。只要高高地升起一面风帆,你就能奔向大海。不管风从前方还是从背后吹来,你都可以扯动着帆一直向前!你没有告诉我你是如何找到这大江的,你只是轻描淡写、一掠而过地讲到了你在急流中的搏斗,你只是说:你蔑视死亡的时候,死神就会敬重你,从你的身边悄悄地走开……那些殊死的拼搏,是要由我自己来想象了。哦,我已在梦中想过无数回了,朋友!

我有点羡慕你了。那条曾使我们日夜神往的大江,又在我憧憬的视野里浩浩荡荡地奔流起来。我再也无法克制继续寻求它的欲望了。

等着我,朋友,我会来的!我想,通向大江的路,一定有许许多多,我要去找。假如再有急流挡道,我会像你一样奋不顾身的。急流呵,让我在你险峻而又热烈的抚摸中品尝追求的欢乐吧。

亲爱的朋友,等着我。

灯下,往事的升华……

晚霞消失的时候,灯便亮了。

是的,每天都有一片金黄的光明,温暖而又柔和,在黑夜里昭示黎明,在严寒中描绘春天……

来吧,到这里来。你我能找回消逝的一切,并且,能看到未曾发现过的光彩。

“你冷吗?”

“冷……”

你轻轻的询问,在呼啸的寒风里飘忽。充塞天宇的风声突然消失,只有你的声音,像几颗火星,优美地在雪地中闪烁……

你从瘦弱的身上脱下仅有的外衣,披在我颤抖的肩头。你的体温暖着我,驱逐了我脸上的苍白。而你,却在风中颤抖了。然而,你微笑着……

“你冷吗?”

“不冷。”

我忐忑的发问余音未消,你便消失了。

站着悔恨有什么用呢!我走,我走,我要找你一辈子……

为什么只留给我背影呢?

每次发现你,你总是在前面走,无论我怎样奔跑,怎么呼喊,你总是不回头。

快追上你时,你便消失在茫茫的人海中——这是最浩淼、最深沉、最博大的海呵,我无法找到你。

于是你又出现了,依然在遥远的前方,依然是背影……

我的腿脚因此而强健了,我的目光因此而清晰了,我的灵魂因此而坚忍了。

我一边走着,一边想象着你的脸容:你在微笑,你在沉思,你在遥望着我看不见的远方……

我想,倘若你回过头来,也许只能赠给我讥诮的一瞥……

无意中停留时,我突然发现已经走得很远了。我在爬山,山坡很陡,然而我竟走过来了!

远方,你的背影还在闪烁……

北风呼号,奔涌的流泉又在风中凝结成了晶莹的冰凌。

然而,我却不再感到寒冷。我脱下你给我的外衣,披到了别人身上。

“冷吗?”

别人竟也这样问我。

我摇摇头。真的,尽管我颤抖着,然而我并不觉得冷。看着得到外衣的人的脸色由苍白而变得红润,我的心逐渐被暖流包围了……绿,从冰雪下涌出来,涌出来……

在这扑面而来的生命之绿中,我终于发现了你的微笑!

好,让我们相视一笑,然后,并肩走上高高的峰顶!

炭火,燃烧在雪地里……

所有的一切,都在我的身后缩小:摩天的高楼,喧嚣的人群,红的袖标,绿的衣裳,黑的墨迹,白的眼睛,辱骂,狂笑……

只有自己的影子,在脚下不断地伸长,伸长……

我踯躅在一条无人的小路上,身后是逐渐暗淡的夕阳,迎面而来的是深秋的风,卷着枯萎的黄叶,送来一阵又一阵寒冷。我也是一片枯叶,飘零在无情的风中,不知要飞向何方……

是什么照在我的背脊上?温暖、柔和。回过头来,我看见了你的眼睛!你微笑着注视我,像从前一样,友善地点一点头,目光里流淌着温和而清澈的真诚。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你还是你,我还是我——依然可以手拉着手到郊外的田野里奔跑、捉小鱼、掏鸟窝;依然可以怀揣着各自从大人的书橱里偷偷拿来的书,躲到空无一人的教室里轻轻地朗诵,你一段,我一段……

在鲜花和欢笑的世界里,我从来没有注意过你的目光,太平常了,既没有激动人心的热情,也没有超群出众的魅力。而此刻,我沉醉在你的目光里了。真的,这一辈子,我不会忘记它们!

我们往回走。夕阳已经消失了,两颗星星,在头顶一闪一闪……

要我重新回到喧嚣的人群里去?你微笑着,不回答我,只是固执地用目光注视着路边的那些小树。小树早已脱尽了叶子,在风中摇曳着光秃秃的枝杈。不知是谁,用稻草把树干裹起来了。

“明年春天……”

你轻轻地说。不知是对我,还是对小树……

下雪了。洁白而又寒冷的世界上,人们都在忙碌些什么呢?

在那间没有窗户的小黑屋子里,我守着一盏小日光灯发愣。灯光也像雪,苍白地涂抹着令人窒息的窄小空间。我茫然地在纸上写着:我是寒风里的冰凌……

你来了,身上沾着雪花,带进来的却是暖气。

“冰凌?”你哈哈大笑了——我从来没有听你这样笑过,笑声在小黑屋里嗡嗡地回荡着,几乎要震坍这里的一切。桌上的那张白纸飘起来了,飘落在地上,飘落在你的脚下……

“知道舒伯特么?”你从提兜里掏出一张唱片。优美的音乐,轻轻地流淌起来:像山林里涌来的清泉,带着亮晶晶的阳光,带着大自然的万般清新,亲切地在我的身畔流,流……像天空中飞来的小鸟,扑腾着自由的翅膀,唱着欢乐的歌,轻盈地在我的头顶飞,飞……

“他流浪着,忍受着孤独和饥寒,却为世界创造出这样的音乐!你听懂了吗?”

哦,我听懂了。我会常常记着舒伯特的。他的音乐,会提醒我。

“知道雷诺阿么?”你又问了,并且从提兜里掏出一本画册来。我翻开画册,阳光扑面,两个天真可爱的小女孩,快活地冲我笑着,头发就像浸透了阳光的金黄色的瀑布,闪烁着生命的华彩……

“在黑暗中创造光明,在污浊的世界中寻找美,这才是了不起的!”

我垂下头,答不出一个字。滚动在眼眶里的泪珠流了出来,暖暖的,经过面颊,滚落在你脚边的白纸上。冰凌融化了……

你在雪地里远去,留给我一行坚定的脚印。

雪花飘飘,雪花飘飘,却无法覆盖你临别时的微笑。无言的微笑里蕴含的是什么?你知道,我也知道!

汽笛,尖厉地呼啸着,撕裂着灰暗的天空……

我俯身在轮船的栏杆上,在送行的人群中寻找你。

哦,你是不会来了。当我作出远行的抉择时,你正在医院里——病魔为什么总是缠住善良的好人呢?我来道别时,你竟然没有说一句话,只是微笑着注视我,就像在那条傍晚的小路上……你伸出手来,我们紧紧地握着,摇撼着——这绝不是一双病人的手,而是一双有力的男子汉的手……

轮船在汽笛声中启动了。哭声、笑声、喊声,我都没有听见。我仍然在寻找你。明知徒然,我还是要寻找……

你真的来了!那件病号穿的白色大衣,奇迹般地出现在码头上!我看不清你的脸,看不清你的表情,只看见你在用不同于别人的方式向我挥手。你高高地举起两只手,有力地放下,又有力地举起……

哦,这是海燕的姿势,这是山鹰的姿势!我懂你了,我懂!我会在漫长的征途上展开我的翅膀,去迎接暴雨,去搏击风浪……

是的,男儿有泪不轻弹。你不要笑我。在我的晶莹的泪眼里,一切都闪着光芒,前程并不模糊!

我也高高地举起两只手,有力地放下,再有力地举起……你看见了吗?我也要为你祝福!

我把日记本摊开在昏黄的油灯下。旁边是一本你寄给我的《普希金抒情诗选集》。发黄的书页上,印满了你的指纹。那张书签,是我们一起用一片珊瑚树叶做成的,多少年来,你一直把它夹在这本书中。翻开这一页,就是那首你最喜欢的诗: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不要忧郁,也不要愤慨!

不顺心的时候暂且容忍:

相信吧,快乐的日子就会到来。

我们的心儿憧憬着未来,

尽管活在阴沉的现在:

一切都是暂时的,转瞬即逝,

而那逝去的将变得可爱。

哦,亲爱的朋友,生活并没有欺骗我。尽管坎坷,尽管艰苦,然而我充实地活着,不停地走着。你知道吗,你一直在陪伴着我。

在我后来遇到的很多人的身上,我不时能看到你的影子。我感谢你,感谢他们!

窗外的雪刚刚停,广袤的田野里,一片银装素裹。然而这并不是恐怖的景象,雪底下,到处是绿油油的嫩苗。我仿佛看到你了,你在雪地上走着,像一簇燃着的火……

把日记翻到新的一页,我为你写下一首诗:

雪地里,燃烧着温暖的炭火,

融化的雪水在轻轻唱歌,

惊醒了种子的梦,

驱散了严寒的长锁。

是生命,就骄傲地发芽吧,

春天在前面等着你,

等着你开花,等着你结果……

假如你想做一株腊梅

果然,你喜欢那几株腊梅了,我的来自南方的朋友。

你钦羡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我的书桌,停留在那几株刚刚开始吐苞的腊梅上。你在惊异:那些看上去瘦削干枯的枝头,何以竟能结满密匝匝的花骨朵儿?那些看上去透明的、娇弱无力的淡黄色小花,何以竟能吐出如此高雅的清香?那清香不是静止的,它无声无息地在飞,在飘,在流动,像是有一位神奇的诗人,正幽幽地吟哦着一首无形无韵然而无比优美的诗。腊梅的清香弥漫在屋子里,使我小小的天地充满了春的气息,尽管窗外还是寒风呼啸,滴水成冰。我们都深深地陶醉在腊梅的风韵和幽香之中。

你久久地凝视着腊梅,突然扑哧一声笑起来。

“假如下一辈子要变成一种植物的话,我想做一株腊梅。你呢?”

你说着笑着就走了,却留给我一阵遐想。假如,你真的变成一株腊梅,那会怎么样呢?我默默地凝视着书桌上的那几株腊梅,它们仿佛也在默默地看我。如果那流动的清香是它们的语言的话,那它们也许正在回答我呢。

好,让我试着来翻译它们的语言,你听着——

假如你想做一株腊梅,假如你乐意成为我们家属中的一员,那么你必须坚忍,必须顽强,必须敢于用*裸的躯体去抗衡暴风雪。你能么?

当北风在空旷寂寥的大地上呼啸肆虐,冰雪冷酷无情地封冻了一切扎根于泥土的植物,当无数生命用消极的冬眠躲避严寒的时候,你却应该清醒着,应该毫无畏惧地伸展光秃秃的枝干,并且要把毕生的心血都凝聚在这些光秃秃的枝干上,凝结成无数个小小的蓓蕾,一任寒风把它们摇撼,一任严霜把它们包裹,一任飞雪把它们覆盖……没有一星半瓣绿叶为你遮挡风寒!你能忍受这种煎熬么?也许,任何欢乐和美都源自痛苦,都经历了殊死的拼搏,但是世人未必都懂得这个道理。

假如你想做一株腊梅,你必须具备牺牲精神,必须毫无怨言地奉献出你的心血和生命的结晶。你能么?

当你历尽千辛万苦,终于迎着风雪开放了你的小小花朵,你一定无比珍惜这些美丽的生命之花。然而灾祸常常因此而来。为了在万物肃杀时你的*的花朵,为了你的预报春天信息的清香,人们的刀斧和钢剪将会无情地落到你的身上。你能承受这种牺牲么?也许,当你带着刀剪的创痕进入人类的厅堂,在一只雪白的瓷瓶或者一只透明的玻璃瓶里默默地完成生命的最后乐章时,你会生出无穷的哀怨,尽管有许多人微笑着欣赏你,发出一声又一声由衷的赞叹。如果人们告诉你:奉献和给予是一种莫大的幸福,你是不是同意呢?

假如你想做一株腊梅,你必须忍受寂寞,必须习惯于长久地被人们淡忘冷落。你能么?

请记住,在你的一生中,只有结蕾开花的那些日子,你才会被世界注目。然而,即便是花儿盛开之时,你也是孤零零的,没有别的花卉愿意和你一起开放,甚至没有一簇绿叶陪伴你。“好花须得绿叶扶”,这样的格言与你毫不相干。当冰雪消融,当温暖的春风吹绿了世界,当万紫千红的花朵被水灵灵的绿叶扶衬着竞相开放,你的花儿早已谢落殆尽。这时候,人们便忘记了你。春之圆舞曲是不会为你奏响的。

假如你问我:那么,你们何必要开花呢?

我要这样回答你:我们开花,绝不是为了炫耀,也不是为了献媚,只是为了向世界展示我们的风骨和气节,展示我们对生命意义的理解。当然,我们的傲骨里也蕴藏着温柔的谦逊,我们的沉默中也饱含着浓烈的热情。这一切,人们未必理解。你呢?

我把做一株腊梅的幸与不幸、欢乐与痛苦都告诉你了。现在,请你告诉我,你,还想不想做一株腊梅?

哦,我的南方的朋友,我把腊梅向我透露的一切,都写在这里了。当你在和煦的暖风里读着它们,不知道你还会不会怀着留恋的心情,想起我书桌上的那几株腊梅?此刻,北风正在敲打着我的窗户,而我的那几株腊梅,依然在那里默默地绽蕾,默默地吐着清幽的芬芳……

冰霜花

你从南国来信,要我描绘北方寒冷的景象,这使我为难。在地图上,我们这个城市是在中国的南北之间,冬天,远不如东北寒冷,但比起你们花城,自然冷多了,凛冽的北风,也能刺人骨髓。然而,我很难告诉你,什么是这里冬天的特征。你想象中的冰天雪地,这里没有。对了,有一个很有趣的现象,值得向你来描绘一下。

早晨醒来,我的窗上总是结满了晶莹的冰霜。这是一些奇妙的花儿,大大小小,姿态各异:有六个瓣儿的,像一朵朵被放大了的雪花;有不规则的,无数长长短短呈辐射状的花瓣布满了玻璃窗格。仿佛有一个身怀绝技的雕刻大师,每天晚上,都在窗上精心雕刻出新鲜的花样,于是,清晨我一睁开眼睛,就能得到一种美的享受,就能感受到大自然和生活的多姿多彩……

大自然的创造,是人工无法模拟的。窗上的这些冰霜花,实在是一个奇迹。它们每天出现,却绝不重复,千奇百怪,有着翻不尽的花样。看着它们,我总是感到自己的想象力太贫乏。它们似乎像世上所有的花儿,又似乎全都不像,我想到了天女的花篮,想到了海底的水晶宫……如果是画家,他一定会从这些晶莹而又变化无穷的花纹中得到许多灵感和启示。而我却只能惊叹,只能飘忽迷离地想入非非。我觉得它们是一朵朵有生命的花,是一首首无比精妙的诗……

太阳出来后,窗上的冰霜花便会渐渐融化,窗户变得一片模糊,再也没有什么动人之处了。所以我有时竟希望太阳稍稍迟一些出来,让这些晶莹的花儿多保留一些时间,我要多看几眼,多驰骋一会儿想象。

这些美妙的小花,只和寒冷做伴。我刚才说的那位雕刻大师,就是它——寒冷。呼啸的北风是它的雕刻刀。在人们诅咒严寒的时候,它却悄悄地、不动声色地完成了举世无双的杰作。大概很少有人见过冰霜花开放的过程,这也许可以算是一个秘密,只有风儿知道,只有水珠儿知道。当那些游荡在温暖的屋子里的水汽,在窗上凝结成小水珠时,窗外的寒流,便赶来开始了它的雕刻。对小水珠儿来说,这种雕刻,可能是一场痛苦的煎熬,是一次生死的搏斗——柔弱而纯洁的小生命,面对强大的寒流,顽强地坚守着自己的营地,勇敢地抗争着。寒流终于无法消灭这些颤动的小生命,只是使它们凝固在玻璃上,成了一朵朵亮晶晶的花儿。

能不能说,冰霜花——是一场搏斗的速写?是一群弱小生命的美丽*的宣言?你可能会笑我牵强附会。但我从这些开放在严寒之中的小花儿身上,悟出了一个道理:美,常常是在艰难和搏斗中形成的。

是的,严寒为世界带来了灾难,却也造就了美。假如你看到被雪花覆盖的洁净辽阔的田野,看到北方人用巨大的冰块镂刻出的千姿万态的冰雕冰灯,你一定会惊喜得说不出话来。而冰霜花,似乎是把严寒所创造的美全部凝集在自己那沉静而又精致的形象之中了。面对着它们,你也许不会再诅咒寒冷。看着窗上的冰霜花,我曾经想起南国的那些花,那些在炎阳和热风中优雅而又坦然地绽放的奇葩:凤凰花、茉莉花、白兰花、美人蕉、米兰……以及许多我从未曾有机会见识的南国花卉。在难耐的酷暑中,它们微笑着,轻轻地吐出清幽的馨香。我想,它们,和这里的冰霜花似乎有着共同的性格,一个在严寒中形成,一个在高温下吐苞,都曾经历了艰难、痛苦和搏斗,却一样美丽,一样令人赏心悦目。无论在北方,还是在南方,我们的周围,总是有一些美好的东西在默默地生长着,不管世界对它们多么严酷。也许,正是因为形成在严酷之中,这些美,才不平庸,不俗气,才会有非同一般的魅力。

你看,我扯得远了。还是回到我向你描绘的冰霜花上来吧。

然而遗憾得很,暖洋洋的阳光已经流进了我的屋子。窗上的冰霜花,早已融化了,像一行行泪水,在玻璃上无声无息地流淌,仿佛是因为失去了它们的美而悲哀地哭泣着。不错,冰霜花,毕竟不是真正的花,看着玻璃窗上那一片朦胧的水雾,我的心中不禁有几分怅然。不过,明天清晨,冰霜花一定又会悄悄地开放在我的窗上,向我展现全新的容颜。

日晷之影

影子在日光下移动,

轨迹如此飘忽。

是日光移动了影子,

还是影子移动了日光?

——题记

我梦见自己须髯皆白,像一个满腹经纶的哲人,开口便能吐出警世的至理格言。我张开嘴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我走得很累,坐在路边的石头上轻轻地喘息,我的声音却在寂静中发出悠长的回声。

时间啊,你正在前方急匆匆地走,为什么,我永远也无法追上你?

时间是不是一种物质?说它不是,可天地间哪一件事物与它无关?说它是,它无形无色无声,谁能描绘它的形状?

说它短促,它只是电光闪烁般的一个瞬间。然而世界上有什么事物比它更长久呢?它无穷无尽,可以一直往上追溯,也可以一直往下延续,天地间永远没有它的尽头。

说时间如流水,不错。水在大地上奔流,没有人能阻挡它奔腾向前。然而水流有干涸的时候,时间却永不停止它的前行。说时间如电光,不错。电光一闪,正是时间的一个脚步。电光闪过之后,世界便又恢复了沉寂和黑暗。那么,时间究竟是闪烁的电光,还是沉寂和黑暗?

我们为时间设定了很多标签,秒、分、小时、天、旬、月、年、世纪……对于人类来说,每一个标签都有特定的意义,因为,在这个时刻,发生了对于某些人具有特殊意义的事件,比如某个人诞生,某一场战争爆发,某一个时代开始……然而对于时间来说,这些标签又有什么意义呢?一天、一月、一年、一世纪,在世间的长河中都只能是一滴水、一朵浪花、一个瞬间。

再伟大的人物,在时间面前,都会显得渺小无能。叱咤风云的时候,时间是白金,是钻石,灿烂耀眼,光芒四射。然而转瞬之间,一切都已经过去,一切都变成了历史。

根据爱因斯坦的假设,如果能以光的速度奔跑,我就能走进遥远的历史,能走进我们的祖先曾经生活过的世界。于是,我便也能以现代人的观念,改写那些已经写进人类史册的故事,为那些黑暗的年代点燃几盏光明的灯火,为那些狂热的岁月泼一点清醒的凉水。我也能想办法改变那些曾经被扭曲被冤屈的历史人物的命运,取消很多人类的悲剧。我可以阻止屈原投江,解救布鲁诺出狱,我可以使射向普希金的子弹改变方向,也能使希特勒这个罪恶的名字没有机会出现在世界上……

然而,我也不得不自问:如果我改变了历史,改变了祖先们的命运,那么,这天地之间还会不会有我此刻所处的世界,还会不会有我这样一个人?

我想,我永远也不可能以光速奔跑。我的同类,我的同时代人,我的后代,大概都不可能这样奔跑。所以,我不可能改变历史,而且,我并不想做一个能改变历史的好汉。爱因斯坦也一样,他再聪明伟大,也无法改变已经过去的历史。即使他能以光速奔跑。

在乡下“插队”时,有一次干活之后休息,我一个人躺在一棵树下,斑驳的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照在我的身上。我的目光被视野中的一条小小的青虫吸引了。它正沿着一根细而软的树枝,奇怪地扭动着身体,用极慢的速度往上爬。在阳光的照射下,它的身体变得晶莹透明。可以想象,对它来说,进行这样的攀登是何等艰难劳累。小青虫费了很多时间,攀登到了树枝的顶端,再也无路可走。这时,一阵风吹来,树枝摇晃了一下,小青虫被晃落在地。这可怜的小虫子,费了这么多时间和气力,却因为瞬间的微风而功亏一篑。我想,我如果是这条小青虫,此刻将会被懊丧淹没。然而,小青虫在地上挣扎了一会儿,又慢慢地爬动起来。我想,它大概会吸取教训,再也不会上树了。我在树下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发现那条小青虫竟然又爬到了原来的那根细树枝上。它还是那样吃力地扭动着身体,慢慢地向上爬……小青虫使我吃惊,我怎么也不明白,是什么力量使它如此顽强地爬动?是什么原因使它如此固执地追寻那条走过的路?它爬到树枝上要干什么?然而,小虫子的执着却震撼了我。这究竟是愚昧还是智慧?

这固执坚韧的小青虫使我想起了希腊神话中的西西弗。西西弗死后被打入地狱,并被罚苦役:推石上山。西西弗花费九牛二虎之力,将一块巨石推到山顶,巨石只在山顶瞬间停留,就又从原路滚落下山。西西弗必须追随巨石下山,重新一步一步地将它推上山顶。然后巨石复又滚落,西西弗又得开始为之拼命……这种无效无望的艰苦劳作往复不断,永无穷尽。责令西西弗推石的诸神以为这是对他最严厉的惩罚。西西弗无法抗拒诸神的惩罚,然而推石上山这样一件艰苦而枯燥的工作,却没有摧垮他的意志。推石上山使他痛苦,也使他因忙碌辛劳而强健。有人认为,西西弗的形象,正是人类生活的一种简洁生动的象征。地球上的大多数人,其实就是这样活着,日复一日,重复着大致相同的生活。那么,我们生活的世界难道就是一个地狱?当然不是。加缪认为,西西弗是快乐而且幸福的,他的命运属于自己,他推石上山是他的事情。他为了把巨石推上山顶所进行的搏斗,本身就足以使他的心灵感到充实。

西西弗多像那条在树枝上爬动的小青虫。将时光和精力全部耗费在无穷的往返中,耗费在意义含混的劳役里,这难道就是人生的缩影?

我当然不愿意成为那条在树枝上爬动的小青虫,也不希望成为永远推着巨石上山的西西弗。我只想做一个普通的人,按自己的心愿生活。可是,我常常身不由己。

人是多么奇怪,阴霾弥漫的时候盼望云开日出,盼望阳光普照大地;晴朗的日子里却常常渴望天空飘来云彩遮住太阳。黑暗笼罩天地的时候,光明是何等珍贵,一颗星星,一堆篝火,一点豆火,都会是生命的激素,是饥渴时的面包和清泉,是死寂中美妙无比的歌声,是希望和信心。如果这个世界消失了黑夜,那又会怎么样呢?那时,光明会成为诅咒的对象,诗人们会对着太阳大喊:你滚吧,还我们黑夜,还我们星星和月亮!我们的祖先早已对此深有体验,后羿射日的故事,大概不是凭空杜撰出来的。

造物主给人类一双眼睛,我们用它们看自然,看人生,用它们观察世界上发生的一切事情。我们也用它们表达情感,用它们笑,用它们哭——多么奇妙,我们的眼睛会流出晶莹的液体。

婴儿刚从母体中诞生时,谁也无法阻止他们的哇哇啼哭。他们不在乎任何人的看法,放开喉咙,无拘无束,大声地哭,泪水在他们红嫩的小脸上滚动,嘹亮的哭声在天地间回荡。哭,是他们给这个迎接他们到来的世界的唯一回报。

婴儿为什么哭?是因为突然出现的光明使他们受了惊吓,是因为充满空气的世界远比母亲的*寒冷,还是因为剪断了连接母体的脐带而疼痛?不知道。然而可以肯定,他们此时的哭声,没有任何悲伤的成分。诗人写诗,把婴儿的啼哭比为生命的宣言,比为人间最欢乐纯真的歌唱,这大概不能说错。而当婴儿长成孩童,长成大人后,有谁能记得自己刚钻出娘胎时的哭声,有谁能说清自己当时怎样哭,为什么而哭?诗人们自己也说不清楚。无助无知的婴儿,哭只是他们的本能。我们每个人当初都曾经为这样的本能而大声地、毫不害羞地哭过。没有这样的经历,大概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人。

当我们认识了世事,积累了感情,具有了爱憎;当我们开始在意自己的形象和表情——哭,就成了问题。哭,不再可能是无意识的表情了,眼泪,和悲哀、忧伤、愤怒、欢乐联系在一起。有说“姑娘的眼泪是金豆子”,也有说“男儿有泪不轻弹”——流眼泪,成了生命中的严重事件。

人人都经历过这样的严重事件。我想,当我的生活中消失了这样的“严重事件”,当我的眼睛失去了流泪的功能,我的生命大概也就走到了尽头。

心灵为什么博大?因为心灵在成长的过程中,经历了无数细微的情节,它们积累、沉淀,像种子在灵魂深处萌芽、生根、长叶,最终开出花朵。把心灵比成田地,心田犹如宽广的原野,情感和思索的种子在这原野里生生灭灭,青黄相接,花开不败。我们视野中的一切,我们思想中的一切,我们所有的喜怒哀乐,都在这辽阔无边的原野中跋涉驰骋。

生命纵然能生出飞舞的翅膀,却无法飞越命运的屏障,无法飞越死亡。我们只是回旋在局限的时空里,只是徘徊在曲折的小路上。对于个人,小路很短,尽头随时会出现。对于人类,这曲折的小路却永无穷尽。

活着,就往前走吧。我不知道前面会出现什么,但我渴望知道,于是便加快脚步。在天地之间活相同的时间,走的路却可能完全不同。有人走得很远,看见很多美妙的景色;有人却只是幽囚于斗室,至死也不明白世界有多么辽远阔大。

我常常回过头来找自己的脚印,却无法发现自己走过的路在哪里。无数交错纵横的脚印早已覆盖了我的足迹。

仰望天空,我永远也不会感到枯燥和厌倦。飞鸟划过,把自由的向往书写在天上;白云飘过,把悠闲的姿态勾勒在天上。乌云翻滚时,瞬息万变的天空浓缩了宇宙和人世的历史,瞬间的幻灭,演示出千万年的动荡曲折。

最神奇的,当然是繁星闪烁的天空。辽阔、深邃、神秘、无垠……这些字眼,都是为夜空而设置的。人间的神话,大多起源于这可望及而不可穷尽的星空。仰望夜空时,我常常胡思乱想,中国的传说和外国的神话在星光浮动的天上融为一体。

嫦娥为了追求长生而投奔月宫,神女达佛涅为了摆脱宙斯的追求而变成一棵月桂树,嫦娥在月宫里散步时走到了达佛涅的月桂树下……两个同样寂寞的女神,她们会说些什么?

周穆王的八骏马展开翅膀腾云驾雾,迎面而来的,是赫利俄斯驾驭着那四匹喷火快马曳引的太阳车,中国的宝驹和希腊的神马在空中擦肩而过,马蹄和车轮的轰鸣惊天动地……

射日的后羿和太阳神阿波罗在空中相遇,是弓剑相见,还是握手言欢?

有风的时候,我想起风神玻瑙阿斯,他拍动肩头的翅膀,正在天上呼风唤雨,呼啸的大风中,沙飞石走,天摇地撼。而中国传说中的风姨女神,大概也会舞动长袖来凑热闹,长袖过处,清风徐来,百鸟在风中飞散,落花在风中飘舞……我由此而生出奇怪的念头:风,难道也有雌雄之分?

在寂静中,我的耳畔会出现荷马史诗中描绘过的“众神的狂笑”,应和这笑声的,是孙悟空大闹天宫时发出的漫天喧哗……

有时候,晴朗的夜空中看不见星星。夜空漆黑如墨,深不可测。于是,我想起了遥远的黑洞。

黑洞是什么?它是冥冥之中一只窥探万物的眼睛。它目力所及的一切,都会被这只眼睛无情地吸入,消亡在无穷无尽的黑暗里。也许,我和我的同类,都在它的视线之内,我们都在经历被它吸入的过程。这个过程缓慢而无形,我们感觉不到痛苦,然而这痛苦的过程正在有条不紊地进行。

那么,那些死去的人,大概是完成了这样的痛苦。他们离开世界,消失在黑洞中。活着的人们永远也无法知道他们被吸入黑洞一刹那的感觉。

发现了黑洞的霍金坐在轮椅上,他仰望星空的目光像夜空一样深不可测。

宇宙的无边无际,让我从小就想不明白,有时甚至越想越糊涂。天外有天,天外的天外的天又是什么?至于宇宙的成因,我就更加困惑。据说,在极遥远的年代,宇宙产生于一次大爆炸,这威力巨大的爆炸使宇宙在瞬间膨胀了无数亿倍。今天的宇宙,仍在这膨胀的过程中。爱因斯坦的广义相对论为这样的“爆炸”和“膨胀”说提供了依据。

于是,坐在轮椅上的霍金说话了:“假如膨胀宇宙论是正确的,宇宙就包含有足够的暗物质,它们似乎与构成恒星和行星的正常物质不同。”

“暗物质”也就是隐形物质,据说它们占了宇宙物质的百分之九十。也就是说,在天地之间,大多数的物质,我都看不见摸不着。它们包围着我,而我却一无所知。多么可怕的事情!

科学家正在很辛苦地寻找“暗物质”存在的依据。这样的探寻,大概是人世间最深奥最神秘的工作。但愿他们会成功。

而我们这样平凡的人,此生大概只能观察、触摸那百分之十的有形物质。然而这就够了,这并不妨碍我的思想远走高飞。

一只不知名的小花雀飞到书房的窗台上。它那灰褐色的羽毛中,镶嵌着几缕耀眼的鲜红。这样可爱的生灵,还好没有被归入隐形的一类。花雀抬起头来,正好撞到了我凝视的目光。它瞪着我,并不因为我的窥视而退缩。那对闪闪发亮的小眼睛,似乎凝集了天地间的惊奇和智慧。它似乎准备发问,也似乎要告诉我远方的见闻。

我向它伸出手去,它却张开翅膀,飞得无影去踪。

为什么,它的目光使我怦然心动?

微风中的芦苇姿态优美,柔曼妩媚,向世界展示着生命的万种风情。微风啊,你是生命的化妆品,你用轻柔透明的羽纱制作出不重复的美妙时装,在每一株芦苇的身边舞蹈。你把梦和幻想抛撒在空中,青翠的芦叶和银白的芦花在你的舞蹈中,羽化成蝴蝶和鸟,展翅飞上清朗的天空。

微风轻漾时,摇曳的芦苇像沉醉在冥想中的诗人。

在一场暴风雨中,我目睹了芦苇被摧毁的过程。也是风,此时完全是另外一副面容。温和文雅不知去向,取而代之的是疯狂和粗暴,被撕裂的绿叶在狂风中飞旋,被折断的苇秆在泥泞中颤抖……这是一场实力悬殊的战争,是强大的入侵者对无助弱者的蹂躏和屠杀。

暴风雨过去后,世界像以前一样平静。狂风又变成了微风,踱着悠闲的慢步徐徐而来。然而被摧毁的芦苇再也无法以优美的姿态迎接微风。微风啊,你是代表离去的暴风雨,来检阅它的威力和战果?还是出于愧疚和怜悯,来安抚受伤的生命?

芦苇无语。倒伏在地的苇秆上,伸出尚存的绿叶。微风吹动它们,它们变成了手掌,无力地摇动着,仿佛在抗议,又像在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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